我栖身的小城在秦岭脚下，稍有空闲，便与朋友进山。秦岭有药草两千余种，我在手机上安装了一款识别各种花草植物的软件“形色”，帮助自己识别草药。

地气那么自然地在秦岭的山坡上、沟壑间、溪水边、岩缝里生出，到处都是草药的家，无人打理，径自生长，这是天赐之物。那些珍贵之草，多从石缝里伸出，这草就筋实。

儿时常去山里玩，端午节前，大人让在山沟水边采些菖蒲回家，挂在门窗上，退蛇虫，灭病菌，驱毒邪。读《红楼梦》，贾府的端午好像也是这般做法，叫“蒲艾簪门”。菖蒲为药，始载于《神农本草经》，上品，又称昌阳，以根入药，味辛温，祛湿寒，明耳目，通九窍。菖蒲“气味芳香”，蛇虫怕，人喜之。

中年时光的夜半，读屈原的《天问》《九歌》，会在字里行间嗅到菖蒲的气息，想起秦岭密密排开的菖蒲，于是纸页上一排碧绿明净的菖蒲缓入眼帘，以至于满纸绿影婆娑，似乎听见菖蒲沙沙的剑叶挤擦，柔腻的水腥气进入鼻孔。

黄连喜冷凉、湿润、荫蔽，忌高温、干旱，秦岭南部山地海拔较高，温度低、空气湿度大，适合黄连生长。

黄连的名字，李时珍说得很清楚：其根连珠而色黄，故名。童年里，我尝过它，大约是胃肠虚弱，祖母便熬了黄连汤喂我，于是从小就尝到了苦味。那时记忆不深，成年后开始写作，常常熬夜，舌红苔燥，火气很重，白日里心烦意乱，头晕目眩，饭食不安，服用老中医开出的黄连阿胶汤，那种苦才铭记于心，这时祖母已经下世，看着药锅里黄色的药汁，仿佛一块沉静的琥珀，想着生命里有黄连垫底，该是能够承受人生中一切的苦。

黄连性苦寒，清热燥湿，泻火解毒，能解百余种疾病，被称为国药，数十本药典有记载。黄连阿胶汤是中医经典名方，为张仲景《伤寒论》中极具价值的药方。仲景以为，伤寒胸中有热，胃中有邪气，腹中痛，欲呕吐者，心中烦不得卧者，黄连汤主之。

黄连下火，家乡人都晓得。过去，乡里人看不起病，就在南山采了黄连，回来切成片泡在水里喝，黄连在水中沉浮、交融，淡淡的黄，看着润眼，喝着苦涩，初喝者会龇牙咧嘴。

苦口良药，这是对黄连极为恰当的描述。

甘草的花淡紫相宜，三角状披针形，叶柄上柔毛茂密，花开七月，与时令一样，开出一年里最热烈的盛景，向着夏日雨露、花影月色，开出宁静。

开春，在秦岭的山石岩缝间，我看见甘草伸出如槐的叶片，片片绿着。入夏，它便开花，朵朵紫色。它最能感应季节的交替，进入秋天不久茎叶开始枯萎，这是收果的时节。它的果子长圆，表里皆黄，像岁月中的老者。

那年我在山阳县，一场淅沥的夏雨，带给秦岭一片雾蒙，仿佛仙气。我走在雾里，草木之影不见，走过一道沟，忽见一棵甘草的叶子挂着晶莹的雨珠，叶柄上覆盖着一层亮闪闪的绒毛，令我诧异的是绒毛一点也没有被雨打湿的样子，久久吸引着我的目光。对一棵草凝视的时候，一抹阳光、一缕清风，一声虫鸣鸟叫都是属于这棵草的，沿着这样的思路，我的呼吸也是属于它的。

山阳的文友说，甘草喜光照充足、通风良好的环境，耐寒、耐旱、耐热，但怕水涝，只要不是大暴雨，它的身子就不湿，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。山民虽然叫它甘草，但日常使用常常写为“干草”。

甘草的药理是解毒，也是对人体很好的补益草药。《伤寒论》的药方里，甘草用的极多，犹如香中有沉香也，书中最有名的十个经方，桂枝汤、小柴胡汤、半夏泻心汤、小青龙汤、麻黄升麻汤、苓桂术甘汤等六个，都有甘草的影子。有了它，苦苦的药汁就有了一丝甘甜。

甘草味甘甜，可泡水喝，也可干嚼，越嚼越有味，入口苦涩，慢慢有一丝甘甜。小时常常干嚼，感觉比糖还有味道，全因那种过后甜美的回味。嚼着甘草，整个童年都是幸福的。

傍晚，站在山阳的山坡上举目四望，蝶形穗状的甘草花一串串插在枝叶间，爬满花柱，粉若桃花、紫如马莲，紫红相映，荡漾于夕阳的风中，像片片落地的彩霞，冲着四面八方张开，招引来群群蜂蝶。

月光如昼，雪似的白，透亮的蓝，甘草的甜味隐没于风。

黄连苦，甘草甜，草木亦如人生。

作者简介

赵丰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出版文学著作20余部，代表作有哲学随笔集《哲学的慰藉》、自然散文集《河流记》、长篇小说《小城文化人》等，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。